一到冬天，村里的白事就多了。

西北的冬天，是浸在骨缝里的萧瑟清寒。万籁俱寂的村庄裹在灰白里，一片肃杀。最后一只家燕早已振翅飞向温暖的南方，唯有叽叽喳喳的麻雀，忠实地守着这片荒寂天地，勉强添上几分微弱的热闹。

夏秋两季的农忙落幕，庄稼人总算盼来了独属于冬日的清闲。寒冷冻住了田间地头的活计，也锁住了四处奔波的脚步，于是聚在阳光铺洒的墙根下拉家常，便成了冬日里最寻常的消遣。

他们的话题漫无边际：聊春天的潮润漫过田埂，聊夏天的烈日炙烤禾苗，聊秋天的燥风卷走谷香，聊冬天的冷意冻裂指尖；聊遥远的国际局势，似懂非懂地议论几句，也聊眼前的里短家常，谁家的娃添了岁，谁家的菜窖存了冬；聊发间又添了几撮白，聊牙齿再咬不动硬馍……唯独死亡，是冬日里绝口不提的禁忌。

老人们对此深信不疑：不光人间闲了，天上也闲了。老天爷正把那只无形的大手搭在耳廓边，仔仔细细听着地上的每一丝动静，半点不敢疏漏。

一年四季，前三季都是庄稼人与地斗、与人斗的时节。斗赢了，便是五谷丰登、六畜兴旺，全家都能顿顿饱饭；斗输了，无非是短吃少穿，咬咬牙挨到开春，总有翻盘的机会。这年头，再难也饿不死人。

可与天斗，赌的是实打实的性命。斗赢了，老天爷手下一松，无常的勾魂锁便缠不到自己身上，还能再享几个冬日的暖阳；若是斗输了，来年夏天的新麦便再也尝不到，更要紧的是，坟包一旦在田边立起来，还会连累后人少收两斗粮食。

斗天的法子倒也简单，全看你在老天爷面前露不露怯。你越是大大咧咧，不把生死放在心上，他反倒不敢轻易动你；可你要是整日畏畏缩缩、唉声叹气，反倒正中他的下怀——老天就爱收这种软骨头。

这么看，老天爷竟也是欺软怕硬的主。故而村里常常见到，柔弱善良的好人总难长寿，横行无忌的恶人反倒能安享天年。老人们心里都门儿清，却半个字也不敢骂。为了多活几年，有人甚至故意装出几分恶相，嘴里念叨着：“恶人气（命）长！”

02

只是有些人，终究是装不来的。他们眼底的悲观与恐惧，被上天看得一清二楚。于是在某个寒风卷着霜花的寒夜，或是晨光未亮的清晨，便永久地留在了这个冬天。

不用等太久，通常是翌日晌午，依旧是那个被阳光温柔触抚的墙根下，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余下的人对视一眼，个个都心知肚明，却谁也不肯先开口。无论心里藏着多少难过、惊讶、感慨或是恐惧，关于死亡的字眼，半个也不能提。

一锅烟草滋滋燃烧，烟雾袅袅升起，裹着满场短暂的沉默。这无声的片刻，便是他们献给相伴几十年的乡党的全部怀念与哀悼。

哀悼过后，闲聊依旧继续。漫长的冬季还远未到头，想多晒一天暖和太阳，就得把这场“不聊死”的戏接着演下去。有人叹一句：“人生如戏，不会哄人受穷，不会哄天寿短，不会哄自己，一辈子受熬煎。”

我老爷（曾祖父）、老婆（曾祖母）就把这场戏哄得极好。即便在那个食不果腹、衣不蔽体的贫困年代，也都活过了八十岁。

相比之下，我爷我婆就稍逊一筹。我婆一辈子不争不抢，从不在乎输赢，不会哄人，反倒总被人哄；我爷却截然相反，凡事都要争个是非对错，不肯被人哄，却也心善，不忍去哄别人。这般性情，竟比他们的爹娘少活了十年。

到了我爸我妈这一辈，我爸尚且健在，脾性倒随了我婆，不争不闹，安于平淡。至于我妈，她大抵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纯粹、最憨厚的人。活着的时候，总被人欺负，性子软，从不与人计较。终于有一天，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，在一个阴郁得不见一丝阳光的冬日，将她悄悄收走了。

03

白事场上，最令人心碎的莫过于亲人的哭喊。尤其是在冬日的旷野里，那凄怆的哭声一旦响起，便顺着寒风在村庄的上空盘旋，久久不散。

这哭声里藏着太多情绪：有撕心裂肺的悲痛，生离死别之际，唯有眼泪能寄托满心的不舍；有难以弥补的遗憾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，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沉重与真实；有无人懂的委屈，自此往后，世上便少了一个无条件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……

自然，这哭声里也藏着必不可少的礼节与表演。你今日为我哭丧，将来我的孩子便为你送终，这是流传在村庄里一辈又一辈的默契与循环，也是老人们常说的“哄人”的一部分。

为了稀释这份深入骨髓的沉重与感伤，白事上便有了唢呐，有了秦腔。小时候，我对秦腔那如呼啦啦北风卷地般的嘶吼声避之不及，在我小小的脑袋里，总觉得大戏都是唱给死人听的，活人凑什么热闹？

可不知从哪个年纪起，我竟突然爱上了秦腔。再听那嘶吼，才懂它不仅是送别逝者的安魂曲，更是在给生者加油打气。“彦章打马上北坡，新坟更比旧坟多。新坟埋的汉光武，旧坟又埋汉萧何。”

人生一世，本就没有不生不灭的道理。不必因为死亡终将到来，便提前沉浸在恐惧里。斯人已逝，生者悲痛是情理之中，可眼泪流干之后，还是要咬着牙走完剩下的路。

没来的事，不必瞎琢磨；真到了落到自己头上的那一天，反倒无从管束。怕什么呢？再说了，这世上哪里的黄土，不能埋人？

更不用担心被遗忘。只要古老平原上的唢呐声与秦腔还在耳畔回响，只要村庄的炊烟还能在清晨升起，那些逝去的人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故事，便永远不会被遗忘。这便是西北农村，最朴素也最深情的生死观。